一个是以“关爱生命、保护环境”为使命的央企独资公司，另一个是正在戮力创建国家卫生县城和省级环保模范城的“三晋新型工业强县”，治理污染理应成为两者的一致行动与共同目标。而眼下，中国石油天然气股份有限公司(601857.SH)独资设立的中石油煤层气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中石油煤层气公司”)与山西保德县双双陷入“环保泥潭”。
9月初，《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前往位于黄河东岸的山西省忻州市保德县，就中石油煤层气公司保德项目无证排污一事进行调查采访。
中石油落户
“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这是当年保德县地瘠民贫的真实写照。
新世纪以来，受益于煤炭资源优势，保德县一改往日颓势，经济发展步入快车道。2012年保德县财政收入完成19.2亿元，虽然相比黄河对岸的陕西省府谷县仍显窘迫，但保德已跃升为忻州市的经济强县。
广为人知的是，保德经济的高速发展与其境内的央企投资密不可分。数年前，我国规模最大的煤炭企业神华集团在保德建成了千万吨矿井，成为当地的支柱企业。而三年前中石油煤层气公司的落地同样为保德带来了期冀。
作为中国油气行业占主导地位的最大的油气生产和销售商，中石油看中的是保德县丰富的煤层气资源。公开资料显示，保德县探明的煤层气储量为409.78亿立方，是我国探明的最大规模中低阶煤层气田。
中石油煤层气公司取得的鄂东煤层气田保德区块位于保德县西部，开发区域包括该县的东关镇、杨家湾镇等8个乡镇，开采面积275平方公里，由旗下忻州分公司具体运营。
但是中石油煤层气公司忻州分公司(下称“忻州公司”)的办公场所，却设在了陕西省府谷县城西北方向的五虎山庄。雅静的大院里，十几辆白色丰田霸道越野车并排停放在内，霸气十足。
该公司综合办吴翌主任告诉记者：“项目是省、市的重点项目，3年前开始建设，现在建成的气井有四五百口，日采煤层气十几、二十万立方，已并入山西‘五横三纵’管网。现在还属于投资阶段，产能不大。”
虽然吴翌称建成的气井有四五百口，但在办公楼大厅张贴的“9月3日生产完成情况”表格中，记者看到累计完井的数据为988口。
据悉，目前中石油煤层气公司保德项目已投资15亿元，完成近170公里集气管网和近160公里的集水管网建设，初步形成了5亿立方/年的产能。到“十二五”末，累计投资将高达36亿，产能达到12亿立方/年，年销售收入15亿元。
“如果产能全部释放，煤层气将成为保德县经济发展的又一引擎。”保德县某政府部门工作人员表示。
山村“水患”
从保德县城前往杨家湾镇的崎岖山路上，两侧不时有井台(注：煤层气钻井工作区域)闪过。繁忙作业的“磕头机”在这个农业气息尚浓的山区格外惹眼。
对于漫山遍野的“现代工业”，该镇杨家湾村村民最初满怀期待，希望能通过占地补偿来增加家庭收入，许多人甚至有过谋一份差事的想法。但现实情况有些“冰冷”，不仅占地补偿标准低，且企业用工极少——全部是技术性岗位，员工均由中石油煤层气公司直接派任。
失望之余，村民们还日渐察觉到自己赖以生存的环境发生了“改变”。
“村里的水井是浅水井，由于企业的污水排到了朱家川河里，河水再向井水渗透，所以井水出现了异味，还有些涩，”杨家湾村村民杨枝林表示，“肯定有毒性，庄稼喷上很快就不行了。”
朱家川河发源于山西朔州，向南经神池、五寨、河曲、保德县注入黄河，属黄河支流。坐落于朱家川河畔的杨家湾村，世代伴河而生，所处河段距离黄河只有几公里。
水“污染”的情况在前会村同样存在。前会村村委会主任乔林英直言“水绝对有问题”。之前，前会村两户农民的羊群在饮用了河里的水后发生死亡与堕胎，后来由村委会出面与忻州公司进行协商，村民最终获赔4.4万元。
除了对饮水安全的担忧，刺鼻的气味也令沿河而居的村民寝食难安。
杨枝林家的房子位于“保1—15号”井台正上方，与朱家川河直线距离不到100米。去年他曾“邀请”井台工作人员到他家中小坐，几分钟后，工作人员也承认“有点呛”，但登记后再无下文。
也许是囿于村民的强烈抗议，抑或是环保机制的倒逼，去年5月前后，忻州公司开始为各处井台铺设排水管道，并修建了几个水处理池。工程竣工后，污水通过地下管道集中到水处理池，不再从地表流过。自此，杨家湾等几个沿河村庄的水质与空气质量开始有所好转。
但在前会村，由于其所处位置是朱家川河汇入黄河的末梢，状况依然不乐观。乔林英坦言，“所有的水都要流经我们这里，我们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无需处理就可达标排放？
即便曾对村民的羊群进行过赔偿，但忻州公司并不认为是“为水买单”。
吴翌主任坚称“水无需处理，符合排放标准”，并把上述赔偿与修建水处理池的初衷概括为“负责任的态度”与“缓和村企关系”。
9月3日下午，在村民的带领下，记者来到杨家湾村西的2号水处理池。在现场，记者看到水处理池由4个池子组成，分别为沉淀池1、2号，一级储水池与二级储水池。深黄色的污水首先进入沉淀池，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后，再通过连通的管道排入储水池，最后从地下排污管道送入朱家川河。
站在池子边缘，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水处理池的防水层是一层覆盖在上面的黑色塑料布，非常简易，表面布满了深黄色的痕迹。
“水看上去是黄色的，原因是地下有铁，铁到了地上与空气接触形成氧化铁，所以就有了黄色。经过我们的三级沉淀后就很清了。况且我们不像化工企业，水都是采气时伴生的，出来的水本身就达标。”吴翌解释道。
记者随后在朱家川河找到了2号水处理池的排污口，排污口周边黄色印迹非常醒目，从排污口进入河道的水依然是黄色的。
在之前公布的《中石油煤层气有限责任公司鄂东煤层气田保德区块12亿立方米/年煤层气开发项目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公告》(下称“公告”)中，记者查到的项目介绍与吴翌主任的说法有着较大出入。
公告的第二项“建设项目对环境可能造成的影响”中指出：本工程可能引发的环境问题主要表现在大气、水环境、声环境、固体废弃物、生态环境等方面的污染，其中水环境、生态影响较为突出。并注明主要污染物为：COD(化学需氧量)、BOD5(五日生物需氧量)、SS(悬浮固体)等。
公告第三项中，关于废水治理的方案是：本区块拟建设9座水处理站分别对相应区域的井场采出矿井水进行处理，采用调节、混凝、沉淀、过滤处理工艺，处理后达到《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GB3838－2002)Ⅲ类标准后外排。
由此可见，“水无需处理，符合排放标准”的说法并不属实，而废水治理仅通过沉淀工艺恐怕也很难达到Ⅲ类标准。
无证排污成常态
“世界上最重要的资源是人类以及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关爱生命、保护环境是我们的核心工作之一。中国石油始终坚持‘环保优先、安全第一、质量至上、以人为本’的理念，追求‘零伤害、零污染、零事故’的目标……”这是2012年中石油“企业社会责任报告”中的内容。
然而，这样的内容并未得到忻州公司的贯彻落实。抛开对污水达标排放的质疑，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上述项目在生产两年多来，一直未通过环境影响评价(下称“环评”)与取得排污许可证。
“罗马也不是一日建成的！”吴翌承认至今没有通过环评，他表示，“我们的环评是晚一些，但项目特殊。现在已经到了山西省环保厅的上会阶段，应该快了。”
对于排污许可证的办理情况，保德县环保局督查股张彦军告诉记者：“前年保德成为‘扩权强县’试点，审批权应该下放到县里，但一直没明确。从今年开始，县里已与上面沟通过，排污许可证准备县里发，现在正在审核排污量。”
众所周知，环评是对规划和建设项目实施后可能造成的环境影响进行分析、预测和评估。山西省环保部门某官员直言：“环评是规划制定和项目建设所必须履行的前置性法律手续。”
《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影响评价法》第25条要求：建设项目的环境影响评价文件未经法律规定的审批部门审查或者审查后未予批准的，该项目审批部门不得批准其建设，建设单位不得开工建设。
《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第17条亦明确指出：新建、改建、扩建直接或者间接向水体排放污染物的建设项目和其他水上设施，应当依法进行环境影响评价……建设项目的水污染防治设施，应当与主体工程同时设计、同时施工、同时投入使用。
与此同时，上述防治法的第20条中，“国家实行排污许可制度”的规定也赫然在列，指出禁止企业事业单位无排污许可证或者违反排污许可证的规定向水体排放废水、污水。
虽然上述两部大法都作出了明确规定，但现实情况却是中石油煤层气公司并没有在法律的框架内停下排污的脚步，相反，行进的步伐正在加快。
“创卫”县“打太极”
9月4日，记者来到位于黄河东岸的保德县环保局办公大楼。“创建国家卫生县城”的标语悬挂在一层大厅内，传达室工作人员称有省市领导及记者团到保德调研“创卫”工作，局领导及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在外面陪同。
今年以来，保德县先后提出创建国家卫生县城(下称“创卫”)与省级环保模范城(下称“创模”)的目标。发动该县16万人参与其中，共同为“创卫”与“创模”作贡献。
在当日调研的汇报材料中，记者看到了关于“治理流域水”的文字表述：朱家川流域是国家重点生态功能考核区，流域出口处的花园子断面是省控考核跨界断面。其中的水污染治理中要求流域内的神东保德煤矿对废水全部收集，进行深度处理……要重点监管工业水……
整个汇报材料中，记者并未看到关于正在无证排污的中石油煤层气公司的任何内容。
虽然声称“没有排污许可证不能排放污水”，但张彦军表示环保局已对企业进行过多次处罚。记者希望其能提供详细的执法情况，但截至记者发稿时，保德县环保局依旧没有回复。
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多次处罚”并未奏效，没有真正让无证排污企业的违法行为停止或有所收敛。当地百姓称环保局执法是在“打太极”。
记者从山西省环保部门了解到，山西省环境保护模范城的考核内容共有33项指标，其中的环境质量指标第13条明确提到：水环境功能区水质达到水体环境功能要求，或全市、全县(市)域跨境断面出境水质好于入境水质；环境管理指标的第28条要求，建设项目“环境影响评价”制度执行率达到100%。
很显然，中石油煤层气公司的无证排污行为已成保德县“创模”的硬伤，令保德县颇为难堪与尴尬。
而《国家卫生乡镇(县城)考核命名和监督管理办法》中关于“创卫”的9大项、52?小项指标，对于重点工业污染源废水、废气的达标排放要求更为严格。
虽然“创卫”的考核范围仅局限于保德县城的建成区，距离朱家川河段尚有8公里的距离，但如果一个国家卫生县城的周边每日有大量工业污水注入黄河，而不能去有效监管，那多少会让人有些遗憾与不解。
对于中石油煤层气公司保德项目无证排污一事，记者将继续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