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默默地流淌,向西,向西,一直向西。
当高高的祁连山刚克尔雪峰主脉,入春夏后卸下厚厚的皑皑雪装,更显年轻雄伟时,那些融化的雪水就汩汩流淌,唱着欢快的歌,朝四周的山外溢出,延伸荡涤,浩浩汤汤。祁连山西端的分流,则于托来山形成的两山盆地中聚集一片大湖泽,名曰:疏勒淖尔。随着融化雪水的继续不断涌入、扩张,这片湖泽渐渐兜不住了,一条河便挣脱开牢笼,向北方冲泻而去。
它的名字就叫,疏勒河。
刀砍斧削一样生生劈开大山,形成百里疏勒峡谷,通过昌马盆地,再流经肃北蒙古人和裕固人的草原牧场之后,这条河就拐向西方,从此一直向西,向西。中途汇合党河(蒙古名党金果勒简称,肥沃河之意)等,几股汇合,一条大河向西流,浩荡滚滚,流过瓜州,敦煌,玉门关,灌入哈拉淖尔,就是现在的敦煌西湖自然保护区。古时由此继续往西,一直流进一百公里远处的塔里木盆地的罗布淖尔以及库木塔格大漠边缘。
疏勒,蒙古语与东裕固语的词意为威严,威风,高尊。另有一种蒙古语考证,疏勒是“西拉”即黄色这词的变化音。其实蒙古语中“疏勒”还有一种意思,指肥羊汤。不过,我还是觉得第一种解释比较靠谱。这条河具有足够的威严和威风,流经600多公里,奔流在河西走廊最西端,成为中国三大内陆河之一,威名远扬,高尊可敬。
一条河,就是一部历史。尤其在这北纬三十九度上。
它,记录着人类在其沿岸繁衍生息的古老痕迹。水是生命之源,疏勒河沿岸留有四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期人类先民活动的遗址,古名叫籍端水。据说,当年唐玄奘从瓜州一路走来路经此地渡此河,由“胡人”带路并告知河名,惧怕妖人捉去吃肉的唐僧提心吊胆,慌忙中却把河名记录成“瓠舻河”。
疏勒河,流进哈拉淖尔,形成茫茫沼泽湿地。哈拉之意为黑色,因土质矿物质和水深之故,沼泽地黑乎乎一片而得名。
如今改名曰:敦煌西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我们天蒙蒙亮就从阿克塞县城赶赴这里,两个小时后,终于抵达。
时间紧迫,直奔保护区玉门关站。目的也明确,见识野马,那个被盗名标注的“普氏野马”。
越野车开进一望无际的盐碱滩,散发着令人眼晕的白色和黄色。
在那苍茫野滩上,不见任何野生动物,更不见野马的踪迹。
我们车上坐着一位中年男人,有一张风吹日晒后的黑红脸庞,不胖不瘦的中等身材也显得很健壮,看得出是一位常年在野外作业的工作人员。一开始他没怎么开口,陪我们来采访的林草局卞韬坐在另一辆车上,无人向我们介绍他的身份,大家都显得拘谨,在矜持着。
我心里想,也许我们只是一天的短暂采访,给人误会成跟旅游观光差不多吧,一天里能感受或捕捉些什么呢?走马观花的匆匆过客而已。我自己感到有些惭愧,不好意思。
同行的作家华北老弟,终究不甘寂寞,他正与这位矜持的男士坐在后排,毕竟要展开工作完成采访,便主动攀谈起来。其实那人很谦和,打开话头后发现还很健谈,但不喜欢自己正在说话时被人打断。有一次我心急,插话询问何时能看到普氏野马时,他并不理睬,继续顾自向华北介绍着西湖湿地的来龙去脉,那时车正在开进湿地。
我心里暗笑,此人很自尊,也很自信。他这种个性,我倒很欣赏。从他们聊天中得知,他叫孙志成,是保护区科研站科长,高级工程师,这可与他风吹日晒的外表完全不符。
车开进了一片芦苇荡,沿着一条坑洼不平的沼泽地上已变干硬的旧路行进。车窗外两旁,一人多高的芦苇十分茂密,白色的穗儿在风中摇摆起伏,飞扬婀娜,很是壮观,不时飞起野禽或是觅食孵卵的燕雀,是我们惊扰了人家的安宁。车又通过很大一片的柽柳丛林,一窝子一窝子的,抽着粉红色的花穗随风摇曳,散发出清香,把这块面积不小的沼泽地打扮得火红火红,瑰丽无比。
“这片沼泽地,就是当年哈拉淖尔的核心地带。”
孙科长指着窗外,带着浓厚的甘肃敦煌口音这样说道。
“沼泽地,不见水呀?”华北忍不住问道。
“早就没有水了,平时只靠老天雨水,和地下水位上升,保留着湿地特色,面积也不大,有点积水的沼泽地在北面更低洼些的地方,车开不进去。”
“不是有那条著名的疏勒河,流进这片哈拉淖尔的吗?”
我也忍不住问一句。
“疏勒河?断水有年头了,两百多年了吧,呵呵。”
啊?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一脸茫然。
孙科长欲言又止,和蔼地看了看我,似乎原谅了我对疏勒河现状以及对敦煌一带生态状况的无知,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郭老师,我们互加个微信吧,我把疏勒河跟普氏野马的资料一同发给您,几句话说不清啊。”孙科长说得很客气,我们立即互加了微信。
湿地低洼没有信号,我只好等待。
离开了小片沼泽地,车开上了一片开阔地,又回到茫茫无际的黄白色盐碱滩上。附近有三四座连成一片的黄土小山包,光秃秃的寸草不长,上边有一拨人站在那里,比比划划。孙科长笑着介绍,是我们保护局领导正陪着市领导在实地考察,了解野马保护和繁殖情况。“好事,领导重视就是好事,我们是缺水又缺资金啊。”
我们此时处的土台子上,立有一座石碑,上书:野马故里。背后有碑文,引经据典,颇有文采。司机说,碑文出自孙科长之手。我更加刮目相看这位孙科长了。可惜手机还是没有信号,收不到他发的资料。
孙科长招呼我们坐上车离开这里, 他说,带你们先去参观一下汉长城遗址,还有烽燧吧,就在前边不远,然后再领你们去寻找野马踪迹。
我们顿时兴奋,欢笑。
在一片平阔的荒滩上,逶迤而去一条高凸地面的土脊梁,很长很长望不到头,这就是汉武帝时修建的长城遗迹。史籍记载,汉武帝为抗御匈奴,联络西域各国,隔绝羌、胡,开辟东西交通,在河西列四郡据两关,分段修筑障塞烽燧。王莽末年,西域断绝,关闭玉门关,汉塞长城随之废弃。到了东汉初,西域大道北移,敦煌的后坑以西的塞墙再未复建。敦煌一带的汉代障塞烽燧,一直沿用至魏晋时期。东晋以后逐渐废弃,鲜为人知。
长城沿线,每隔十里筑有烽隧一座,如古籍所写“十里一大墩,五里一小墩”的烽火台。每座烽隧都有戍卒把守,遇有敌情,白天煨烟,夜晚举火,点燃报警,传递消息,所燃起的烟火三十里外都能看得到。
敦煌一带现存烽隧80多座,玉门关西湖一带保存得最为完整。其用黄胶土夯筑而成,或用天然板土和石块夹红柳、胡杨枝垒筑而成,有时还用土坯夹芦苇砌筑而成。烽隧一般都高7米以上,顶部四边筑有女墙,形成一间小屋,主要作用是举火报警传递消息,以防外敌的骚扰和入侵,同时也为丝绸之路上往来的使者商队们补充给养,提供一些帮助。
抬眼遥望不远处的一座烽燧,伫立在荒野的狂风中傲然挺立着,两千多年来仍没有彻底垮塌,内心中忍不住对古人的劳动智慧肃然起敬,也感慨万分。中华各部族之间历史上发生的战争与和平、烽火与交融、互动与发展,不断创造出了五千年的灿烂文明,这在整个人类历史上是罕见的发展史。
我沿着汉塞遗址的土脊漫步、思考,突然萌生出一股“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慨。
正这时,手机发出叮铃一声响。孙科长的文件来了。
第一篇文字是介绍疏勒河的,题目叫《追逐大河西流的梦》。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并不是简单的干巴巴资料,而是一篇美文,一篇颇有意味的散文,2000多字。然后我又在手机上搜索有关资料。
疏勒河,原来是一条苦难的河。
当初,它从祁连山母亲怀抱里脱离北上,如一匹脱缰的野马,独自闯世界,何等的豪迈,何等的威风八面。一路北上,然后向西,滋润了两岸流域无数生灵,一直连接到著名的罗布淖尔,描绘出600多公里绿色长镜头,那时候是何等的勇敢,何等的壮美。
然而,你好比一位仁慈的母亲,沿路嗷嗷待哺等候你喂养的饥渴的孩子,太多太多了,大西北太贫瘠太缺水了。据史料记载,数千年来有人文记录开始,它曾遭受过4次河水萎缩事情,最严重的一次莫过于唐代时发生的库木塔格沙漠南侵哈拉其一带,横刀夺爱,流沙阻断了它与罗布泊的连接。失去疏勒河注水的罗布泊,由此开始了漫长的荒漠化进程,美丽的楼兰国消失了,勤劳的依赖渔业生存的罗布人消亡了,那里改叫“塔克拉玛干沙漠”,意思为“进去出不来的死亡大漠”。
而后到了清雍正期间,这位马背皇帝居然在缺水干旱的大西北河西走廊尽头搞起了边疆农业,开辟了敦煌党河一带绿洲,大量移民开垦土地,建水坝浇农田,完全截流了疏勒河第一支流党河,从此疏勒河也中断了向下游哈拉淖尔一带的供水。由此,继罗布淖尔之后,第二个大湖泽哈拉淖尔也干涸了,没有水了。
到了上世纪中叶,又大兴水利,疏勒河中游昌马盆地那里建起大坝,修建双塔水库,疏勒河就基本上彻底断流了,从瓜州段北口子开始下游成了无水之河,留下曲曲弯弯茫茫无际的黄色干河床。
因疏勒河的节节败退,使得敦煌段间歇性河道尾闾一带西湖(哈拉淖尔)湿地大面积消失和沙化、盐渍化。孙科长的《追逐大河西流的梦》中记述:“上百千米河道甩给了沙漠,艾山井呲牙井以及河谷湿地永久性消失。与库木塔格接壤的哈拉其全部裸露出湖底,大部分被流沙淹没,现存面积达980平方千米的湿地大部分名存实亡。而哈拉其北侧更多的是疏勒河古道在地质时期留下来的冲湖积台地,如今成了雅丹地貌,这是疏勒河留给这片土地的唯一遗产。在来自库木塔格和黑戈壁方向强劲的风蚀下,整个罗布泊相连地区呈现出荒不着边的荒漠景观。”任凭风沙日夜肆虐,在大自然的威逼中演绎着可怕的变迁。孙科长描述得十分悲壮。
啊,疏勒河,你犹如一位没有奶水的年迈老母亲一样,委顿萎靡在那里,日日夜夜地哭泣,哀哀戚戚地哭泣。你仰天长啸,追问苍天,追问母体祁连山,为什么会是这样?仁慈的祁连山啊,难道你不能多多化些雪水给这些嗷嗷待哺饥渴难忍的可怜的孩子们吗?
祁连山白头翁无语,沉默。岂不知,地球变暖,南美丛林大面积消失,人类排放无限,地球正演变南凉北暖气象,他老翁上身的雪线冰川早已消退到不足原先一半了,雪线快退到顶部山峰了。最高的海拔5900米的古老刚克尔雪峰,也在那里无奈地叹气,狂风中摇头。
这就是一条河,疏勒河的故事。一部苦难史。
当然,人世间的事,总是物极必反。人类早晚会觉醒,会大彻大悟。
人类总能找出自己部族的领路者,先知先觉者。
如一道晴天霹雳。祁连山的生态植被得以恢复,处理阻隔的魑魅魍魉。
疏勒河和黑河中上游的大小水坝水库,以及围啃祁连山的数百家大小矿业开始整顿迁徙,解放疏勒河黑河,向干涸的巴丹吉林沙漠居延海和库木塔格沙漠罗布泊开闸放水,浇灌那里干涸了上百年的荒漠大地,必须降服这两条恶魔般的大沙龙才行。
孙科长的美文《追逐大河西流的梦》,就记述了他们考察疏勒河的供水已抵达库木塔格沙漠边缘哈拉奇湖的一段经历,讴歌令人振奋无比的新时代创举。
苦难的疏勒河,正在复活。
悲壮的疏勒河,重新变成有生命的大河。
作者简介:
郭雪波,著名作家,蒙古族,著有长篇小说《锡林河的女神》《火宅》《沦丧》《大漠狼孩》《狐啸》,中篇小说集《沙狼》,中短篇小说集《沙狐》等。